三、文字狱案史料之考证
以下考证太祖表笺文字狱案,先针对札记所引史料及其议论,然后旁及其他资料,其次序先后亦根据札记。故首论梁亿《传信录》,次及徐祯卿《翦胜野闻》,继之以黄溥《闲中今古录》及类似的记载。先叙作者仕履及其著述性质,然后分析其所记文字狱案事情。
(一)梁亿《传信录》
梁亿字叔永,广东顺德人,为大学十梁储(1451——1527)之弟。明史无传,生平略见光绪广州府志(1879)卷一二一列传第十。据此,他约生于成化之末(1480)前后,正德六年(1511)中进士,始授兵部主事,后任工部,历礼部郎中。嘉靖五年〔1526)任广西参政,颇有政迹,但不久致仕.大概卒于嘉靖末年。所著除《传信录》外,另有《遵闻录》及杂著数种。此一书哀辑国初至弘治年间朝野佚事遗闻,入野史稗乘之类22。《传信录》原书已佚,惟见《国朝漠烈辑遗》节录。此书虽名“传信”,但所叙国初时事,多摭拾俗说耳谈,敷衍附会,揆诸史实,抵牾百出,不宜轻信。王世贞《史乘考误》纠正其记事谬误者十数处,并评之日:‘梁亿人语,不足传也。”沈德符(1578——1642)《万历野获编》亦讥其书云:“乃不自揆,僭称‘传信’,……庸妄人自名为信,他人何尝信之。”23这些评语足表现当时学者对是书之评价尺度。亦可作检讨其所传关于太祖文字狱案的尺度。
首先,兹论传信录所记表笺刑案的史源,以辨明此类故事是否梁亿所附会臆造,抑或传自他人而不假思考。关于这点,王世贞的弇州史料备有线索。是书卷三一后集有“进表笺儒学官以诖误诛”一条,载洪武间十数儒士以上表笺触犯文字忌讳被诛,较传信录为简略,但大致相同。惟篇末于缕述其致祸之由后说“其他则不可晓矣。史既讳不载,而双槐岁钞出于黄氏祀孙之笔,颇核。因节而志24。据此,此类案件已先见于黄瑜(1425——1497)之双愧岁钞。是书成于弘治八年(1495),后由其孙黄佐(1490——1566)重编(故有“祖孙之笔”之语),较梁亿书早出,但传本岁钞失载此段,不知原稿有无25。然王凤洲素以史识谨严见称,其说当可相信。由此可知这些文字狱故事,无论真伪,早已流传。梁亿所录,亦不尽其臆见,大抵根据当日传闻,加以渲染成之。
其次,无论此类刑案之史源为何,以梁亿所传来看,其真实性大有可疑。第一,由于别无旁证,我们无从知悉此十数儒学教官的催祸年月及地点,更亦不可确定是否因表笺诖误致死,只能姑而言之,又据彼言,此等儒士皆以贺表内犯同类文字忌讳坐罪,如用“作则”、“生知”、“法坤”诸词,与“作贼”、“僧知”、“发髡”声音相近,有讥讪主上之嫌。若果他们在同一时期获罪判死,则犹有可说,但从中文观之,显然不是。如此何以既有极列先例,而犯禁者接踵而至?况且,太祖自洪武六年起五次颁定奏牍及表笺成式,用意在振兴古文,辞藻务求典雅,废四六骈俪,以直言达意为主,所有名讳皆依古礼:“二名不偏讳,嫌名不讳”,除凶恶字样外,并无其他应避忌讳。据实录所载,对于触犯表笺成式的,如朝鲜贡使柳向、郑道传等(事在洪武二十八年——三十年,1395—1397),太祖但加责罚,并无处以极刑26。何故这些儒官以干忤文字忌市得罪致死,是否厚彼一薄此,而若果有其事,史官何以讳言不予宣扬,使警惕来者,抑或另有其他缘故?
更有甚者,虽然我们不能确定这些儒士所迸表笺,其所用“作则”、“垂则、“仪则”等词语中的“则”字,是否嫌及“贼”字之声音,有毁谤人主之意,但若说太祖讳言“僧”字,故凡用“生知”、“法坤”诸句皆以影射其尝为僧被珠杀,恐怕不是事实。实则,明祖并无隐讳其早年寄生释门,此可见于其自述如“皇陵碑”与“纪梦”诸篇所记。况且,登基后更宣扬佛义,拔选高僧入官,并曾撰文如“三教论”、“官释沦”、“修教论”阐论之27。他非但不讳其出身为僧,且而表白于诗文。现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之“明太祖御笔”,即有三首谈僧的诗:二者言僧,另一谈禅。其言僧诗第一首云“机冗僧来不暇谈,惟教睦日意窥探。星前好把南禅问,日下尤当支履参。旰食宁知三十(?)熟,宵衣谁谓五更谙。如此昼永禅宜观,世出何忧利物贪。”此诗非但言“僧”,而且所用如“禅”、“世出”等字皆与释氏有关28。由此可见明祖并不讳谈“僧”与“禅”,既然如此,何致禁诸儒用“生知”、“法坤”等词语?可见野史谓诸儒所上表笺,以用“生”字与“僧”字音相近,用“法坤”与“发髡”字音类似,干忤忌讳被诛,实难令人置信。
至于其他触犯汇字忌讳之故,梁亿皆以私意自解之。如谓儒臣表内用“藻饰太平一”一句被诛,则说其音与“早失”相似,而又以其意近“妆饰太平”。更有共者,有些不能推断的,则不似王风渊言“共他则不可晓矣”之忠实,故作臆测以自圆其说。如谓诸儒书用“遥瞻帝扉”一句致死,则疑“扉”字音与“非”同,而其用“取法象魏一句致死,则疑“魏”字“去发则类鬼”。又如有用“永绍亿年,天下有道”致祸的,则疑“亿年”之“亿”字与“一”字,“有道”之“道”字与“盗”字音同。又如有用“贰君父以颁爵禄”“望拜青门”等词句被诛,则疑其语太重而无君臣父子尊卑之别。诸如此类,可谓瞎人摸象,迹近胡说,非但不能剖析事情,且有曲解强辨之嫌。最后且言:“意者诸臣之在当时不学无术,罔识忌讳,遂用此字音以取杀身之祸,盖出于不幸耳。不然,则虽万死不足以赎其罪,尚足惜乎哉。”此处虽隐喻帝王专摘,仕人无辜,但竟将此类罪祸,归咎于儒臣之不学,可谓横词夺理,毫无史识,岂可信之?29
最后,至可遗憾的,是赵翼非独不能洞察此类曲说之无稽,对文字狱案有合理的分析,反而加之臆见,谓明太祖“其初学问未深,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”,作为以表笺诖误杀戮儒臣的解释。实则,此说最为肤浅无识,而且贻误后人。何以言之?首先,明祖虽然早年失学,不谙文墨,但文字之狱始于洪武十数载,时太祖已年逾五十,非特熟习经史,且能亲笔批答章奏,而所作诗文疏论,虽不太典雅老练,亦颇流畅而达意,此可见于现存之御笔卷帙及各类著作30。因此史家若说明祖不学,以其龙兴前言之犹可,但在登基后则不然。故以其学间未深而生猜疑,误读文字而枉杀无辜,则与事实相违。其次,若依前引诸儒“以嫌疑见法”事例来看,如以“作则”为“作贼”、“藻饰”为“早失”或“妆饰”、“帝扉”为“帝非”、“取法象魏”为“去发则类鬼”,此类联想,迹近无理取闹,惟有深谙典故,擅于玩文弄墨者方能为之31。可见赵瓯北说明祖不通文义,误入嫌己逾起大狱,揆之事理情由,是难以置信的。由于上述理由皆不能成立,而文字之狱似又非乌有,惟一可能的解释是太祖断章取义,强词夺理,故作曲解以嫁祸所要荃除的异己。这里可能涉及政治阴谋,如胡惟庸党案之类(详后),因此官书讳载,而私史误记,一传再传,遂致真相不明,使后人以明祖不学无术,辄生疑忌,屡兴文字大狱枉杀无辜儒臣。
(二)徐祯卿《翦胜野闻》
徐祯卿字昌谷,苏之吴县人,生于成化十五年(1479),卒于正德六年(1 511),享年仅三十有二,明史卷二八六有传。祯卿登弘治十八年(1505)进士,以诗文负名,为“吴中四杰”之一,然官宦不显,仅任大理寺寺副与国子学博士(I505——1509)。晚年一意著述,除辞赋外旁及经子百家,遗有《昌谷全集》十六卷并《翦胜野闻》记国初佚事琐谈一卷,又杂著若干卷二32。祯卿虽以文学显名,但于史事未邃,且因沉湎道教,偏好志怪野闻,故听书皆不甚详核,而当世史家都有恶评。如王世贞史乘考误评国朝野史十数种,列翦胜野闻为“轻听而多舛”类,而言曰:“其人生长阁阎间,不复知县官事,谬闻而述之,若祝枝山(允明)《野记》、《翦胜野闻》之类也。”〔33〕因此其书所载,无论为何,都有值得怀疑之处。
野闻所记以表笺让诖误被斩之徐一夔,明史卷二八五有传。一夔字大章,浙江天台人,元延佑五年(1318)生,卒年不详。工文词,通经博雅,兼擅史学,颇负盛名。元季始任福建建宁府儒学教授,洪武二年(1369)奉诏纂修元史,特以史料阙如,借足疾为辞乞退。六年(1373)实授杭州府儒学教授,兼编纂大明日历,事后辞翰林院授官,回杭府旧任。十六年(1383),南京灵谷寺建成,应命撰碑文以报,此后行事未明。所著有始丰稿前后数集共十四卷,又杂著若干种,对元明之际的史事记述甚翔34。一夔晚年事迹,当代人并无记载,至弘治间始有《翦胜野闻》谓其于杭州府学任内,以上贺表用“光天之下,天生圣人,为世作则”之句,触犯文字忌讳为太祖刑斩。稍后田汝成《西湖游览志余》亦略载其事,虽未言被斩亦说其以表笺诖误坐罪,作为太祖滥兴文字狱,枉杀无辜的佐证35。
实则,徐一夔以贺表诖误罹难一事,前此明人所撰传记,如谢铎弘治《赤城新志}》(1497)及陈善万历《杭州府志》(1579)所系小传,并无言及,其后出者亦然36。更且,清初开局修明史,史臣为一夔撰传的如汪琬(1624——1690)与朱彝尊(1629——1709),皆无采其说。朱竹宅“徐一夔传”较汪碗所撰为详,是传抄录一夔于洪武三年(1370)上书言修日历之要。并“灵谷寺碑”原文,但未述及其晚年行事37。今本明史卷二八五“徐一夔传”即以前者为蓝本,故传末但言“召修大明日历”,书成,将授翰林院官,以足疾辞,赐文绮遣还而已。”(百钠本,页一六下)于此可见史家白有慧眼,不为异说传闻所惑。
清初怀疑野闻误传一夔触犯表笺忌讳被祈,始于四库全书总目。提要卷一三四“杂家存目”十一艺圃搜奇条,除考证是书非一夔所作,并指斥野俗流言谓其死于表笺之祸。其言曰38:
“一夔字大章,天台人,侨寓嘉兴。元末尝官建宁教授。又召修大明日历,特授以翰林官,以足疾辞归,事迹具明史文苑传。《翦胜野文称其官杭州教授时以表文忤旨收捕析之,殊为荒诞,《野闻》托名祯卿,多齐东之语,此亦其一也”(页一上)
此虽但疑《野闻》记载失实,然未考及徐氏卒年,并无足够证据以斥共非。至光绪间丁丙(1833——1899)编校《始丰稿》,始考证一夔卒于建文初年,力辟野闻之谬39。《始丰稿》卷复跋说:
“(一夔)明洪武初召修礼书,五年,试职杭学教找,年五十有四,继修日历,书成授翰林官,以足疾辞归,得实授。……按“上虞顾君墓志铭’(载始丰稿卷十三页六下),葬在元至正十九年己亥(1359) ,既葬三十五年始请铭,则在洪武二十六年癸酉(1393),时先生年七十五岁。并考陈氏善万历《杭州府志》“职官表”,先生洪武六年任教授,下接三十三年会当革除。实建文二年(1400),教授为蒋良辅,其中即有权代者,表不列名,约计先生寿终当及八秩矣。世因《翦胜野闻》称表文忤旨收捕斩之之诬,几疑不克令终于官,其非大谬哉。”(页二上)
此处以一夔著作价断他的卒年,至为精审,实际其寿终八秩尚有另文足以佐证。按一夔著述年代较晚于前引的有“故文林郎湖广房县知县齐公墓志铭”一文。此称齐公庄卿“生元至元丁卯(?),卒洪武戊寅,以明年付葬。,洪武戊寅为三十一年,明年即建文元年(1399),时一夔已年逾八十。再证以万历《杭州府志》“古今守令表”,一夔洪武六年任杭府教授,下接建文二年教授,为蒋良辅41,则徐氏至建文初始卒实无疑问,而翦胜野闻诬他以表笺忤旨被斩,可谓无稽之至。
以上已辨明《野闻》述徐一夔死事的荒诞,然其所记尚有他事再需议论。按《野闻》末段云:“礼臣大惧,因上请曰:‘愚懵不知忌讳,乞降表式,永为遵守。’帝因自为文传布天下。”似谓太祖颁布表笺成式,系在刑斩徐一夔之后,而又系应儒臣的请命。实则,据前引实录,太祖颁布奏牍及表笺成式共有五次,其时间与目的并非如徐祯卿所言。首次在洪武六年,时明祖以廷臣上书贺表多用四六骈俪,文华而辞蔽,有害直言,乃命翰林官择唐宋名儒笺可为法式者上,随得韩愈“贺雨表”与柳宗元“代柳公绰谢表”二篇即颁布天下以为定式42。次在八年十二月,太祖鉴于刑部主事茹太素奏陈时务,草万言书而仅述四事,文繁辞冗,难以适从,因命中书翰林官制定“奏对式”,自序之以颁示天下有司43。又其次在十二年八月,太祖以官府文移案牍繁冗,非老吏不能通晓,而佞人乘机玩法,殃及百姓,囚命廷臣议减其文,奏定成式而镂版之俾诸司有所遵守44。十四年七月,又以重定进贺表笺仪礼,再申明表笺不得用四六文辞,务求典雅简明,其在御名庙讳,依古礼“二名不偏讳。嫌名不讳”,凡凶恶字样俱用迥避45。末次在二十九年七月,太阻以廷臣诸司所进表笺,仍多极奇巧,文体骈俪,有伤辞意,乃命翰林学士刘三吾(1312——1399?)等撰表笺成式,颁于有司,命凡遇庆贺谢恩如式录进46。由此观之,明祖之屡定奏牍及表笺格式,废四六为散文,务从简古,乃欲革天下诸儒玩文害意,不切实际的陋习,并无轨外之意。况且。数次所定格式皆出自翰林诸臣之手,并非太祖亲笔。由此可见《野闻》谓儒臣恐惧表文忤旨,恳帝颁定成式以便遵守,皆非事实遽信致误47。
(三)黄溥《闲中今古录》
黄溥字存吾,浙江鄞县人,为宣德名儒黄润玉(1389——1477)之孙。生年不详,然以其于弘治十二年(1499)成贡生推算,约生于成化之末,而鄞县志(1877)卷二一附传说他享年八十,则当卒于万历初年。存吾工文辞,博览多闻,尝任芜湖县学训导,然无仕履,后弃职乡居从事讲学著述,所存仅有《闲中今古录》二卷48。此书记国初至弘治间朝野掌故,旁及闾巷燕谈,虽保存若干史料,但不核实可靠。王世贞史乘考误曾列举其谬误者三数,可见是书虽不似梁亿与徐祯卿者之荒诞,然亦不可以轻信,故对所传的太祖文字狱案故事,仍应作如是观49。
首先据札记前引,《闲中今古录》谓释来复上呈“谢赐宴诗”,以其中有“殊域”一词,太祖读为“歹朱”,而又以“自惭无德诵陶唐”之句,嫌及讥讪主上无德,虽欲以陶唐诵之亦不能,触怒明祖被赐死。此故事传本摘抄虽无记载,但又为郎瑛及邓球所引,今姑以此出自黄溥而考察之。实则,此言来复罹难原因,亦系荒诞。因为据后出的传记,来复乃涉嫌为胡惟庸党而处死。其事见明季释明河(1588—1640)补《高僧传》卷二五“复见心”条50。传云:
“来复字见心,豫章丰城王氏子。……有志行清净行,欲绝尘独立,遂归释氏。……久之,窥见全休无碍,然未以为至。走双径,谒南楚悦禅师。……越三载……浙省右丞达公九成慕师精进,起住苏之虎丘,辞不赴。会兵起,避地会稽山中。慈溪与会稽邻壤,中有定水院,……延师出主之,师为起其废。……自是厥后,鄞人士请师居天宁寺。……师望日以重,大夫士交疏劝主杭之灵隐。适有诏徵高行僧,师两至南京。赐食内廷,慰劳优渥。泊建普荐会,师奉敕升座说法,辞意剀切,闻者咸有警云。师敏朗渊毅,非惟克修内学,形于诗文,气魄雄而辞调占。……学士宋公濂至称其文,如木难珊瑚之贵,公卿大夫,交誉其贤。皇上诏侍臣取而览之,褒美弗置。当今方袍之士与逢掖之流,鲜有过之者焉。洪武二十四年(1391 }遂罹于难。噫,是亦数也。时山西太原捕得胡党智聪,供称胡惟庸谋举事时,随泐季潭、复见心等往来胡府,二公繇是得罪。泐责服役造寺,师以遂不免焉。”(页一八七上下)
稍后释元贤(1578——1657)《继灯录》卷五“径山悦禅师法嗣”下本传,亦有类似记载51。两传记来复行实与郎瑛所传略异,后片说其为胡人,元世祖明安之后,而此处则称他为豫章丰城王氏子,与皇明咏化类编本传同。据此,来复生于元延祐六年(1319),卒于洪武二十四年,享年七十有三。二传皆谓其因胡惟庸党案致死,姑无论来复真有参预谋反,或坐莫须有罪,但不讳言罹难之故,可见野史说他上诗触怒太祖被赐死的荒诞。其后钱谦益(1582——1664)编纂历朝诗集,遂据此撰“来复传”,力斥俗说谓其死于文字之狱。列朝诗集(1652)闰集一“蒲庵禅师复公传”后有言52:
“(洪武)二十四年,山西太原获胡党智聪,供应随泐季潭、复见心往来胡府,合谋举事。见心坐凌迟死,年七十三。野史载,见心‘应制诗’有‘殊域’字,触上怒,赐死,遂立化于阶下。田汝成《西湖志余》则云逮其师诉笑隐,旋释之。见心‘应制诗’,载在皇明雅颂,初无触怒之事,而笑隐为全室之师,入灭于至正四年(1344),俗语流传,可为一笑也。”(页二十下——二一上)此处除据以上两传谓来复坐罪胡惟庸党案外,另举皇明雅颂(未见)所录“应制诗” ,指称当时并无触怒太祖,故此野史说来复以忤文字忌讳致死,是极端胡说可笑。
此外,《闲中今古录》另载明初儒上蒋清高罹表笺之祸,并记此类文字狱案的始源。前者札记末引,而传本摘抄有之,故先论蒋清高事。清高字伯尚,浙江象山人,明史无传。据黄溥所记,系元末遗儒,国初任本县教谕,以表笺诖误被斩于京师。按象山县志(1926)卷二三有“蒋清高传”,除沿袭俗说言其枉死文字狱,另录蒋氏谱,所记与前者大异。此处谓清高元至正十七年(1357)乡试,授本县儒学教谕。洪武二年(1369)授国子助教。八年(1375)升祭酒,逾年卒官,年五十六53。据此,清高生于元延祐六年(1319),而卒于洪武九年(1376)官任,并无罹表笺祸被斩,可见《闲中今古录》故事的可疑。虽然,谱牒可能有隐讳,但若此对史料,则未必然。据黄溥后段所记,表笺祸始于洪武甲子(十七年)之后,而蒋氏谱言清高于九年卒于任所,与前说有抵触,况且,谱牒虽于其人行事有隐讳,但不致捏造其卒年,故蒋氏谱未必失实,比较《闲中今古录》更为可信,因此难言蒋清高死于表笺之祸。
最后,兹论《闲中今古录》所记文字狱祸的始源。如前所述,此类刑案始于洪武甲子响意右文,开科取士之后。当时诸武臣颇有异意,以为儒士善讥讪,因取张士诚故事加以劝谕。据此,士诚本名“九四”,登位后厚礼文儒,并邀之为撰名,因得“士诚”二字,太祖闻言,谓此名甚美,但诸勋指出孟子有“士诚小人也”之句,似有毁谤之嫌。太祖由是顿生猜疑,开始观览天下所进表笺,而文字之祸由此而起。此故事未明所出,他书亦未记载54。但其所言,疑窦甚多,不宜过信,兹举两点言之:
其一,所记诸武臣引孟子“士诚小人也”,显然是割裂原文,断章取义,因孟子原句应读如“士、诚小人也。”然则何故作此曲说而用意又为何?此可有三解。首先,此处显示出国初文武勋臣不睦,互相倾轧,而始因在太祖“响意右文”。故其指儒生蔑解孟子以诋毁张士诚,可能为警惕主上不宜轻信儒生55。其次,太祖对孟子甚有偏见,以为其中章句如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《尽心篇》;“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,、“君有大过则谏,反覆之如不听则易位”《万章篇》之类,于皇权有所违碍,因此后来令刘三吾删节成孟子节文56。诸武臣故意割裂孟子原文,罔作毁谤,或可能为迎合明祖心意。最后,故事所引太祖答诸勋谓“此名甚关,似别有微意”。此处表现明祖根本不通晓孟子章句,故谓“士诚”之名极美,及至对方点出,始明言外之旨。由此可见,此故事虽隐喻诸武臣故意曲解孟子,以实儒生之罪,但亦有讥讽太祖不学,不足晓喻经典的用意。
其二,所纪系此故事于洪武甲子开科取士,而谓此后明祖即留意观览天下所进表笺,因此文字之狱大兴。据此,意谓此时之前,太祖不甚注意诸司奏章,亦不晓儒臣所进表笺有讥讪之意,而此类表笺之祸始于洪武十七年以后。然揆诸史料,此说又不成立。首先太祖自登基后,即亲理政事,勤劳不懈,天下奏章,多亲自阅览批答,有“一日数百件”之说,此可见于实录与国初官书所纪67。故若谓明祖在甲子开科取士之前,鲜有观览奏章及诸臣所进表笺,则不尽属实。其次,前引实录已见太祖于开国不久,即注意诸臣奏续表笺,多用四六骈俪,言不切实,以文害意。因此于洪武六年后即屡次颁布奏牍及表笺成式,裁定体制文词,以及字讳迥避事例58。故此不能说明祖于甲子年后始注意所进表笺而滥杀无辜。最后,虽则现存史料不足断定太祖并无藉文字诖误诛杀儒生,但若真有其事,似不可能迟于洪武十七年之后。实则,若尽信前引野史稗乘所载,这些表笺之祸自国初即有其例。由此观之,黄溥谓表笺之祸起自洪武中叶,绝对不能成立,而《闲中今古录》所记其他文字狱案故事,亦难令人取信不疑。
四、余论
总括上述,足见自赵翼而后学者所论明太祖文字狱案,皆系依据弘治至万历间野史稗乘所传故事,其间抵牾百出,亦有荒诞可笑,不可视为史实。以下仅仅综合前此考证,先对文字狱案作一结论,然后分析此类史料对研究明太祖的影响。其中意见,以文献阙如,殆初步念蠡测,俾供来者参考,作进一步讨论。
关于表笺文字狱案木身,依上所陈,已见此类野史稗乘听载,虽似有其事,然谬误失实,不可轻信为真。其中如《闲中今古录》、《翦胜野闻》及《七修类稿》等谓徐一夔上贺表触犯文字忌讳被斩,蒋清高以表笺诖误罹难,或释来复呈“谢赐宴诗”干忤圣意赐死,揆诸史实,皆系虚构误传。据前所论,一夔系得善终,享年八秩;清高卒于国子学住所,未尝进表笺得罪;释来复上诗亦无触怒太祖,而系涉嫌为胡惟庸党致死。以上三案皆证据确凿,可以为定论59。至于《传信录》等所载十数儒学教官以上表笺诖误文字被斩,虽无旁证斥其误记,但所言获罪之由则极为可疑。始则太祖于洪武六年起,即数次颁布表笺格式及字讳回避事例,故学官不能罔无所知或故意触犯忌讳,而按实录所记,虽有过犯但加责罚而无处以极刑。次者此类官制表笺,旨在振兴散文,废除四六骈俪,务求叙事典雅简明,以致直言达意,而所颁定之字讳事例,亦依古礼:“二名不偏讳,嫌名不讳”。故若说儒官上表用“作则”、“生知”、“法坤”诸语与“作贼”、“僧知”、“发髡”等词声音近似,有讥讪圣主之嫌,实在难成理由。致如赵翼谓太祖不学无术,致误读表文以儒生故作隐喻诽谤,亦不能成立。此因表笺狱案发生之时,明祖已年过五十,熟习经史,而且擅长文字,亲自批答奏章,绝不可能如此无知60。故此,若说此十数儒学教官以表笺诖误、触犯忌讳致死。揆诸事理,并据前论野史误传徐一夔、蒋清高与来复罹难文字狱合而观之,实在疑窦百出,极难自圆其说。
虽然,此等野史稗乘所记表笺狱案不足尽信,但以史料缺乏,亦难断定并无其事。然以情理度之,此辈儒生若果真以干忤文字忌讳被诛,原因不在赵殴北所言明祖“学问未深,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”,而可能系嫌及政治事件。前此考据来复实死于胡惟庸党祸,而并非因上诗触怒圣主,可为一有力旁证。由此类推.太祖极可能因个人好恶,或以政治关系需要铲除异己,故意断章取义,曲解诸儒所上表笺词语罗织成狱,因此罪名虽谓干忤圣旨,事实或非如此61。官书讳载,而私史转述俗说耳谈,一传而再,遂谓儒生之死于文字狱祸,或由于愚懵罔识忌讳,或以明祖个性猜疑,误人嫌己而加罪于无辜。其更甚者则虚构其事,以讹传讹,致使传说纷纭,淆乱视听,故有《闲中今古录》、《翦胜野闻》、《七修类稿》诸书谬言徐一夔、蒋清高及来复等以触犯文字忌讳被斩。后代论明初史事者,疏于鉴别史料,遂有误解太祖文字狱案,歪曲历史真相,至为令人兴叹。
前论虽已分辨表笺文字狱的真伪,但仍有若干问题需要探讨。例如此类故事何以传自野史稗乘,又何以不见于国初而迟迟出于弘治至万历之间?又如此等记载既不宜轻信,是否可以一概抹杀?若果不然,其对研究明太祖本身及其一朝政事又有何功用?此类问题涉及明初政治与史学之发展,私家著述的蓬勃,与及士大夫与庶民对太祖的认识与评骘,而又与中叶后的政治、学术文化,与社会风气转变有关。兹略论如次:
关于此类表笺文字狱何以仅见于野史稗乘所传,我们需要了解明初史学之发展及其与政治的关系。首先开国以后,太祖虽极垂意史事,设有记注官并开局修史,纂成元史、日历及其他礼仪典制官书,但独无起居注一类记录,故于人主言行与朝廷政事未得其详,而后人述史亦无所依据62。此外,明初官史之率略,又与政治忌讳有关。例如胡惟庸、蓝玉等以谋逆处死,株连主犯从属凡数万人,真相莫明,虽有官书如大诰、祖训及诏示奸党录等记载,但颇多迥避,难当信史。况且,由于文网严峻,鲜有胆敢直书以招杀身亡家,故私家著述迹多讳言国初事情63。复次,太祖史事虽有实录为依据,但因迭经建文、永乐两朝三修,亦多隐讳曲笔。此由于永乐以靖难藉口篡位,诸多忌讳,故二次改修太祖实录以证明其继统合乎祖训,至十六年(1418)始成定本。其中示记永乐与太祖之关系,甚多曲说迥避,窜改亦多,故此史事不明。而又因后代并无纂修国史,时人仅凭私家著述,野史稗乘所传略知一二64。最后,此类私家著述,虽然可以补充官史,但以史料阙如,多采录委巷传闻,是故亦多谬误失实。例如嘉靖陈建始撰国朝私史,勒成皇明通纪数十卷,起自洪武止于正德(刊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),即以资料贫乏,纰漏舛误,为朝廷一度禁毁,其他稗史杂著更无遑论矣65。由此可见,明初政治忌讳与史官失守,对史学的发展与时人对国史认识影响极大。故此,太祖史事之多见于野史稗乘听传,及其记载的失实亦可以了解。
至于此类记载文字狱案的野史稗乘,何以特盛干弘治至万历之间,而以万历一朝达最高峰,则与当时学术文化风气,与政治社会转变有关,其中过程甚为错综复杂,不易言明,兹举一二事试论之。首先,此类野史稗乘的兴起主要由于私家著述之发达,学术思想之推广,而后者所以出现于明中叶以后则与考试制度的扩大,地方教育之普及,书籍印刷的蓬勃,以及士绅与庶民文化承平与求知欲之提高有直接关系66。其次,这些以笔记小说体裁为主的稗史杂著之出现,一方面由于学术思想之推广,释道二教的兴盛,文体趋向通俗的发展,然另一方面则以社会经济转变,江南市镇勃起,因要迎合优闲之士绅与民众之喜爱讲史小说,志怪谐谈,以及佛道故事的口味有相当关系67。最后,不可忽视的,此类传述明初时事的野史稗乘之兴盛,又以中叶后诸帝对国初忌讳之渐次开禁有关。弘治以后,距龙兴已逾百年,因时间及政治的变迁,对太祖甚至永乐之若干禁讳,已无重大意义而逐渐松懈。及至嘉靖,世宗不以“兄终弟及”继嗣武庙,与“大礼议”加谥其父兴献王为睿宗皇帝,以小宗为正传,一反洪武礼制,对国初忌讳的泯除亦不无关系68。此可解释何以嘉靖时有本朝私史如陈建皇明通纪的刊行,何以此时宫廷内有演唱太祖史事平话,而万历中叶有开国讲史皇明开运英武传(后名云合奇纵或皇明英烈传)的面世与广泛流传69,以上数点虽系一己之见,但颇足阐明太祖故事所以出现与明中叶后的野史稗乘,如王文禄龙兴慈记、陆粲庚己编、翦胜野闻、传信录,并九朝谈纂所收录十数种,皆以国史失载,多采自闾巷传闻,杂以佛道故事,真伪莫明,不大可靠。其中有揄扬太祖之龙兴,神话其才智能力,夸大其功勋政绩,皆似是而非,难作信史70。亦有隐喻其个性猜忌,揽权独擅,无故大兴刑狱铲除异己,诛杀儒生,如文字狱案诸类事件,这些野史杂著,既不能见证于史,实难持之考论洪武一朝史事。然而,是否可以完全抹杀,以鄙夷视之,则又不然。因为此类记载虽不尽真实,但却呈现野俗传说关于太祖本人及明初史事,是表露明间对国史的认识与评骘,不为官方忌讳所囿。即以文字狱案故事言之,这些野史稗乘所记,无沦是否确实,显然暴露太祖个性猜忌,揽权专擅,无故行杀儒士,不似官史隐讳71。如梁亿肆言诸儒官以表笺诖误被诛,虽无直接指斥太祖,但对主上为人与处事颇有微言,亦间接显现专 制帝王之横暴,与官宦的不易相处,不无指桑骂槐之意。更且,又如黄溥缕述表笺文字狱的始因,谓开国武勋不以太祖“响意右文”为然,并举儒臣曲解孟子章句以讥讪张士诚为证,亦显露明初文武功臣争衡,与后人对洪武勋臣的印象与评价72。此等作者于传述太祖文字狱之佘,似又藉此反映独 裁君主对士人的箝制与压迫,以谏喻当代帝王勿以太祖为先例,无故刑戮儒生,或藉此警惕官宦人善守其位以保其身。这些意思虽不甚明显,但若细读其文,亦可与行中窥见,则其寓意并不限于批评明太祖而已。
总而言之,要了解太祖文字狱案的真相,非先爬梳有关官私记载,加以缜密分析。去伪存真方可。此皆由于官讳书,而私家所传,多系俗说野闻,不可当作事实。后代史家,由于史料不足而过信野史,遂有为此辈儒生以表笺诖误被诛,或因愚惜不识忌讳干忤圣旨,或因明祖讳其出身释门,兼以不学无术,误读文字无故杀人。此种似是而非的论调,不独厚诬古人,而且歪曲历史。对太祖一朝政治有极大的误解。故此,若以核史为本,这种野史稗乘可以摒诸不理,但若从另一角度观之,则又不可完全忽视。因为此类记载反映明中叶士绅与庶民对太祖之印象与评骘,不受官史忌讳所限制,如是可窥见国史的另一方而,亦有特殊的价值。由此观之,以明太祖文字狱案为例,可信传统史家谓“礼失求诸于野”,官书失载,野史可作补充的话,问题在如何善于运用各类资料,如何广泛观察历史之各层面而已74。
[ 本帖最后由 郑鸣谦 于 2008-7-27 22:13 编辑 ]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