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先勇专访 |
心灵的自由最重要,地方不重要,中国传统文化就是我的家。我很早就认为人生无常,尤其是中国的历史沧桑感。有人说以出世人的心境做入世人的事情,我很赞同。 白先勇又来了,带着他的青春版《牡丹亭》。1月6日到8日,这部轰动中国两岸四地的昆曲传统名剧在深圳完成第63场巡演。与台北、北京、上海其他城市一样,白先勇的昆曲旋风又迷倒了深圳观众,9个小时的古典美学盛宴,让他们为之倾倒、感动、流泪。 白先勇的生活也被《牡丹亭》拖住了。出于对昆曲前景的忧虑,一位退休后在美国加州圣芭芭拉家中静心写作的作家,走到台前,从整理剧本、培养演员到排练演出,白先勇带着他的一对金童玉女,频频亮相。他疲惫不堪,人情支票开得精光,但也获得很大安慰。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演出的巨大成功,使得大陆昆曲观众的平均年龄下降30岁。大量文化菁英和戏曲菁英的投入,打破了学界和剧团的界限,促成了一次传统和现代的美好结合。 《凤凰周刊》在深圳首演当天专访了白先勇先生。说起他贵族的出身、多舛的经历、痴爱的昆曲,文字中的感伤和悲剧色彩,这位69岁的老人,身着红衫,温和豁达,言谈中带着抹不去的优雅气息。 昆曲·传统美学 凤凰周刊:白先勇先生,之前您常说“大陆有一流的昆曲演员,台北有一流的昆曲观众”,现在还这样认为么? 白先勇:哈哈,已经修正啦,现在我改观了,觉得大陆的观众对昆曲也非常热情。重回大陆后,我在大陆看过昆曲,观众零零散散的,年龄偏高,对戏的反应也没有那么热烈。但昆曲在台湾一直比较受欢迎,好像西方人听歌剧,是一种文化仪式的参与,八成观众来自文化界文艺界和知识界。所以我们2004年在北京演出时,是很紧张的,因为一个戏能不能成,要看能否进京。但当时北京观众的热情甚至超过了台湾观众。目前为止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已有8万人次看过,70~80%是20岁到40岁的观众。 凤凰周刊:这部青春版《牡丹亭》,您最想告诉观众什么呢? 白先勇:最想告诉观众,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、古典美学曾经有过这么灿烂辉煌的成就,我们要重新认识“她”。《牡丹亭》本身是个经典,勾起了我们的文化乡愁,我们似乎远离了我们的文化的家乡。观众感动的原因是觉得美,而这么美的东西竟然是我们自己的,所以无论我们在哪里演,热烈程度都一样。 凤凰周刊:想用这出戏解决昆曲传承危机的目的达到了么? 白先勇:演员至少训练出这一拨,当然他们还要研究新的戏,不能只靠这个戏。下一步我已经安排好了,让每个行当都去拜师,我替他们找了学费,香港澳门的有心人士栽培他们,还要汇报演出,要考核他们。我有心把他们培养成国家级世界级的演员,这个不是我个人能达到的。 观众的传承也是出乎我意料的收获。看到大学生的热烈反响,我很高兴也很心痛,他们掉泪,他们参加了文化的仪式,是对古典美学的皈依,他们之前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好的东西。解决观众的传承是有希望的,有的观众是追着我们去各地看,像追歌星演出一样,在他们心中已经播种了。 凤凰周刊:您为何一直这样重视大学生观众群? 白先勇:大学生是昆曲未来重要的观众,也许有人会像我一样,看了《牡丹亭》,昆曲就成为他一生的爱好,也说不定北京大学的观众里面以后会产生文化部长呢,北京师范大学的观众以后大多是文教,做老师、记者、出版,他们影响多大呀。让大学生重新认识我们传统文化、古典美学,意义重大。我们已经在大陆的北大、北师大、南开大学、南京大学、复旦大学、同济大学、苏州大学、浙江大学演出过,在台湾也在大学甚至中学演出过。这样肯定是不赚钱的。 |
凤凰周刊:您曾坦言,昆曲复兴要50年。这里面很重要的是将传统文化纳入教育体系? 白先勇:对。中港台一体,大学生们对自己传统文化的认知、认同都非常薄弱,这和我们的教育有关。教育体系里对传统美学教育的忽视,其实是隐性歧视,年轻人会觉得是因为这些不好,没意思,所以学校不教。比如昆曲,年轻人对《牡丹亭》的热烈反应就证明不是他们不爱,而是之前没有欣赏过好的。这方面,台湾比大陆做得稍好,但是也远不够。 我认为中国的文化史流逝了两大瑰宝:一个是宋词音乐,一个是元杂剧。我总在想,那些一定是美得不得了。我真羡慕西方古典音乐,他们保留下来了,那么成熟那么美。现在我们的音乐,比起西方音乐来太贫乏了。我们的声音失掉了,一个失声的民族。 凤凰周刊:确实很可惜。从2002年底开始准备青春版《牡丹亭》至今,这过程中最难的是什么? 白先勇:困难一方面是人和体制,苏州昆剧院是比较小的剧团,虽然他们有很好的传统,但只是市级剧团,由于体制编制的限制,他们连灯光师都没有,我就要去台湾找灯光师,外联部也没有,就是我和我秘书两人一起做。另一方面是钱。 凤凰周刊:整个戏的投入有多大?其中多少是您“化缘”来的? 白先勇:我们在台北首演后的费用已经有2000万台币,大约500万元人民币,其中苏州市的投入前后共有100万元吧,其余都是我们自己去找来的钱,我的人情支票开得精光。台湾那些一流的工作人员,基本上是义工。 凤凰周刊:还有对于戏本身,如何平衡现代和传统的关系,用现代手段保证原汁原味的昆曲,也很难吧? 白先勇:难啊。你看到的必须是正宗、正派、正统的演出,但是21世纪的观众接受它,需要有现代的趣味。把现代的元素放进去又怎么不搅戏?我看很多别人的制作,摔跤就摔在这里。我们也不是一开始就对,也是试,这方面花钱最多,开了无数会议,我去苏州10次,一次园林都没有去过,就是排练场和宾馆两点一线。 凤凰周刊:举个例子呢? 白先勇:比如说灯光,我们这个戏依赖灯光很厉害,如果只打大白光,9个小时,观众肯定是受不了的,也不能一下红灯绿灯。灯光的变化是很细腻的,要随着音乐悠悠带进带出,跟着戏走。目前的程度,也还没有达到我心中的要求。像《离魂》的最后,灯光暗下来,杜丽娘沿着一条向上的舞台通道慢慢走走走出去,又默默回过头来,这时一个追光打过去,好像她消失在冥府一样,然后音乐起来……这些元素都是现代的,但是我觉得可以用在这里,效果也很好,而且这是第一折的结尾,她是要回头的,她留恋人间,还要回来。以前的戏是她变成一个女鬼,然后就跑掉了,是不是很好笑。但是现代的手段也不能都用,如果干冰也加进去,那就糟糕了,音乐剧可以用干冰,古典昆曲不行。 凤凰周刊:那一幕我看过,相当精彩。像您这样推广牡丹亭确实用心良苦,有没有更好的模式来操作呢,比如用基金会来做?怎么借鉴别国经验,比如日本的能剧? 白先勇:我做的实在是太累了,别的方式我有一个想法,比如苏州成立一个昆曲中心,一方面整理剧本,把老师傅请去,让他们选学生,快点培养。我这次选的两个主角就是按照古理,让他们磕头拜师的。另外,在苏州盖一个600人~800人的剧院,设备好,外表也很美,中国式的建筑。做一个文化遗产之旅,要看昆曲就到苏州来,白天看园林晚上听昆曲,多么雅啊。一年演个大半年,旅游也赚钱,昆曲也生根了。我想投资也就几千万元人民币。 日本的能剧,是政府和民间的共同支持,政府的力度非常大。如果用基金会来做,就还是个人去募款,很吃力的。香港企业界一些热心人士看到我这么辛苦,成立了一个牡丹基金会,捐款支持演出,我们去美国演出需要几十万美金,也是靠这些钱资助。 凤凰周刊:能通过演出收回投资么? 白先勇:在物质上的投资,我永远收不回来,我的回收是观众得到的教育,美的享受,美的喜悦。 凤凰周刊:您总说希望有人来接手经营这个戏,好让自己退回到写作中,这样一个您一手养大的好孩子,舍得让给别人么? 白先勇:两难中,我撒手不管,好像还有些危险;我管,自己的时间、精力、体力也没法再担负,太累。如果真有个放心的人接手,我愿意给的,只需指点一下,扮演监督角色就可以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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